做一個美食家

波登走了,香港也再不一樣。我當然做不成什麼美食家。在目前的瘟疫蔓延中,只好翻開波登的書,幻想在明日傷痛終結的世界,再次踏上我的旅途。

做一個美食家

同事與同事的溝通用電郵,直接了當。但愈來愈多部門採用發佈新聞的方式,名之為Update,把大大小小的資訊放在一起,一目了然,免得大家搜索以往發出的個別電郵。雖然說電腦曉得把電郵分類,又可以按字搜尋相關結果,但從來我都覺得微軟Office365電郵搜索的效果,只不過是馬馬虎虎而已,所以逐漸喜歡這種每週或每月發放的部門員工通訊。大學的每週內部員工通訊,我看得比較仔細的是員工福利,但近來的福利放在通訊末段,彷彿可有可無,甚至沒有特別的標題,可能的是主管覺得員工福利不是員工最關心的議題。我們學系中的非教學人員,也有一份特別給我們的每月通訊,每次介紹一個員工,讓大家八卦一下他們的工作和一些生活背景。早幾天收到一個電郵,同事說七月份會介紹一下你,請你簡單回答五條問題。

我說好啊。對這樣的邀請不會拒絕,一般來說我是個不會say no的人。後來仔細一想,就覺得介紹我好像沒有什麼必要。到悉尼生活以後,在這學系工作了十多年,我已經變成部門裡面其中一個最年長的人。我曾經想過現在應該是時候退下來。對於快要離開的人,自然沒有需要多作介紹。這一陣子老是想起自己喜歡做的事,想起是否像朋友提議的:合作搞一間攝影錄像製作公司;想起是否多花時間讀讀書,寫寫未看完的幾部小說;想起是否要把自己的YouTube頻道做好,錄製多些介紹悉尼值得旅遊的好地方。想到後來,才覺得自己尚可以有更多學新東西的機會,自己又未有立下決心如何享受退休的生活。如此這般蹉跎歲月,終於覺得還是留在原在的位置,再待一段日子。

既然同事傳來了問題,於是準備逐一回答。其中一條問題問我可曽吃過什麼怪誕的東西嗎?霎時間腦袋一陣空白。想了一會,才記得小時候吃過的禾蟲,到底算不算怪誕?有一天父親很晚才下班回來,從袋子中拿出一小砵還溫熱的東西,和母親竊竊私語一番。我好奇地問。父親給我嗅一嗅,匆匆便拿開了。我嚷著一會,父親才勉強給我嚐了一口。這樣的淺嚐當然無法令人留下深刻印象。後來才知道這是砵仔焗禾蟲,據說是不能隨便公開出售的,所以特別珍貴,也是他們一輩的平民美食。現在查看網上資料,才知道是棲身於水稻田以腐稻根為食的蟲,體形近蜈蚣,廣東人於秋季多捕食之,尤其以燉禾蟲、燒禾蟲和砵仔焗禾蟲的食法最普遍,更有禾蟲全席。可見我們的上一輩吃得有文化,更有創意。不過想起形似蜈蚣的蟲活生生的蠕動,今天的我仍然不能說服自己,勇敢的把牠吃進肚子裡。

因為工作關係,父親多是晚歸或不在家,據說有一段時間為了改善一家的生活,除了日間的一份工作外,還到港島南區當大廈的看更,工作二十四小時。不過到了我升中學的時候,他已經轉職在一間滅蟲公司工作好幾年,可以在深夜回家。他的公司除了安排他在日間滅蟲外,還有在晚間到電影院或餐廳在關門休息前做防蟲治鼠的工作,工時不算不長。我曾經跟他到過灣仔的京都戲院看過幾齣電影。有一次看晚上九時半那一場,上映的是史提夫·麥昆主演的《龍虎榜》(The Great Escape)。這次是重映,因此席上沒有多少個觀眾。父親事先跟經理說好安排,然後叫我在樓上超等隨便找個座位坐好。電影一開始,他便沒入黑暗中工作了。《龍虎榜》講述美國和英國空軍從德國在波蘭的戰俘營逃走的故事,我現在還記得史提夫·麥昆騎着電單車在山野間逃走的一幕。電影結束字幕升起時,父親從銀幕後走出來,輕輕喚我,一同回家去。京都戲院後來成為留下最多腳毛的電影院之一,聽說早已經拆卸重建為高樓大廈。最後一次在這𥚃看電影,也是在樓座,那時候戲院早已一分為二,樓上樓下放映不同的電影。那次看的是港產片的《無間道》,為我與京都戲院的緣盡留下最好的回憶。

父親不時把食物從滅蟲的地點帶些回來,不過總有例外。有一次刮颱風,全港交通工具停駛,父親被困在公司不能回家。到了風球卸下,父親帶著一碟炒熟了的「美食」回來。原來颱風來襲前,許多水曱甴飛入他們公司在中環李寶椿大廈高層的辦公室。他和同事兩人合力把牠們全數活捉,然後去除頭和足翅,把剩下肚的部分在鑊中炒熟然後享用。看到這些模樣的食物,並不驚嚇,可能已經見識過在家中偶然出現的曱甴的模樣。父親曾經在家中四周灑了滅蟲藥水,已經更少見到曱甴了。那次我終於夠膽吃了一隻,味道帶點鹹,可能是來自海水,也可能是因為煑的過程中下了些鹽。同住的舅父特別興奮,表示這些俗名叫「和味龍」或「龍虱」的水曱甴,是難得的美味,以前他們在鄉間常見也常吃。我的父母輩來自廣東珠海附近的海岸和一個小島。他們的美食跟沿海的鄉間生活分不開。他們眼中的美食,根本不是什麼山珍海錯。

嚴格來說,我是一個不懂得吃的人,也不會花錢在吃上。父母那一輩艱苦的生活,令我相信吃健康簡單的食物,使人溫飽就足夠了。不過不會沒有興趣知道每人心目中的美食是什麼,所以很高興閲讀Anthony Bourdain和Laurie Woolever的新書《World Travel》,了解他們心目中各地的不一樣的食肆,或者按圖索驥,印證一下波登是否有道理。Bourdain是誰?相信大家都知道吧。維基百科這樣寫:安東尼·麥可·波登,是一位美國廚師、作家及電視節目主持人,生於紐約市。但波登廣人為知的是由二〇〇五年到二〇一二年他主持的電視節目Anthony Bourdain: No Reservations和去世前為CNN主持的節目Anthony Bourdain: Parts Unknown。就在拍攝後者期間,波登於二〇一八年於法國外景場地的酒店中上吊自殺,享年六十一歲。

Anthony Bourdain和Laurie Woolever的新作,Bloomsbury出版。旁為伴我們遊南美的Leica T 相機。

波登的書的副題是「An Irreverent Guide」,其實一點不尊敬的意思也沒有,全書厚達四百七十一頁,寫遍四十多個地方和國家的食肆,有到埗資料,也有評價。波登死前跟合著者Woolever早已擬好全書的內容,說好的彼此合作,就是書中用藍色字體刊登波登在旅遊節目中說過的話,其餘黑色字體内容,就是Woolever的創作,彷彿與在天堂的波登對話,非常生鬼。Woolever先於二〇〇四和波登合作,出版了烹飪書Les Halles Cookbook後離開,到二〇〇九年和波登再度合作直到他辭世。

本書是不一般的遊記,也是不一般的飲食指南。澳洲的章節,先寫墨爾本,再寫悉尼,可見他的眼光。寫中國,先寫香港,再寫上海,最後寫四川,也有他的理由。波登眼中的三個中國城市,以香港為首,我引以為傲。他提及多年前他看過的王家衞的電影,和來自杜可風鏡頭下的獨特的映像世界,令他非常著迷。杜可風和王家衞前後合作了七部電影,不知道他最喜歡的是那一部?你問我,一直還是《花樣年華》。紛亂的時局和多變的社會,一直是我對香港的記憶。波登的香港印象首先是這幾句:「Basically, if you can’t enjoy Hong Kong for a few hours or days, there is no hope for you .」至於香港的食物,他這樣寫:「I’m constantly asked, ‘What is the greatest food city in the world?’ And I always say there no one can say you’re wrong if you say Hong Kong.」是否特別令人懷念?

波登走了,香港也再不一樣。我當然做不成什麼美食家。在目前的瘟疫蔓延中,只好翻開波登的書,幻想在明日傷痛終結的世界,再次踏上我的旅途。


標題照片:灣仔,逝去的二〇一四年。


作者保留照片及文字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