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中的母親

食堂外面陽光燦爛,走到寺後的山坡上,原來那處我從未到過,有數株綠樹,襯托在藍天白雲之間。外面的世界紛紛擾擾,此處卻如斯安靜和美麗。死生有命,慶幸有了這些影碼照片,留住了母親永恆的微笑。

照片中的母親
南天寺後山坡上的數株綠樹

今日我們整天想找的照片,是母親於二〇一二年七月十七日拍攝的。照片中的她,坐在一張棗紅色的靠背椅上,肩上掛了她常用啡色皮手袋,胸前掛着另外一個貼身的黑色的小袋。她稍稍微笑着,正面向着鏡頭,神態安靜。照片的metadata記錄著,這是由一枚50mm的標準鏡頭,用f/4光圈,六十分之一秒拍攝的。因為是標準鏡頭,她的坐姿是正常的透視,沒有誇張,只是平實。光線從她的背後照進來,打在她部分變得灰白的髮絲上。椅的背後剛擺放了一枝深灰色燈罩的座地燈,燈罩正好出現在她的頭頂上。她坐的位置看來是酒店的大堂,看到玻璃外似乎停放了一輛大型旅遊巴士。但我的照片庫中,只有留這張照片的預覽。檔案的尺寸太小,手機的屏幕看尚可以,在電腦螢幕上就顯得勉強了。不過既然找到預覽,即是說照片曾經由照片庫處理好,而且儲存起來,卻不知道為何預覽的和實際位置失去了聯繫。如果要優化照片,只有從電腦屏幕上截圖,再用修圖軟件把它增大。但修圖的效果並不理想,因為都是人工智能計算出來的。細看之下,圖像整體是較為清晰,其實許多具體的細節都消失了。照片是光線通過玻璃成像,鏡頭的質素成為了關鍵。我相信,即使人工智能修圖技術已經在不斷進步和改善中,暫時仍然未能超越光學玻璃拍攝出來的原始圖像。

我根據日期,終於在照片的檔案夾中找到這張照片的原始檔。為什麼會這樣?不清楚。可能我從舊照片庫把所有照片搬到新硬碟時犯了錯誤。相隔一段時間,硬碟儲存到了百分之八十多的容量,就必須想辦法增添一個既新且大的硬碟。這個每三至四年必須做的更新,已經成為了習慣,而且隨著數碼照片的解像度不斷上升,硬碟的容量也相應越來越大。硬碟有它的壽命,不可能永久保存。相比那些沖曬出來的照片,數碼照片容易保存,但要保存適當,否則多年後不會能開啟。直到現在,我只有保存了十多萬個數碼檔案。老實說,如果有千分之一的照片是有保存價值的話,已經是不錯的表現。要找到母親這張照片,不算難。而且幸好有照片的原始日期幫上忙,也可以說是每張照片的標籤做得很差,甚至沒有認真去做。沒有好的標籤,搜索往往徒勞無功。印象中我雖然不愛拍人像照,但為母親拍下的照片應該為數不少。可是用標籤搜索的時候,只找到了三百八十六張,而且許多都沒她在照片裡面,只是因為那一次回港,住在她的家中,才碰巧連帶用上母親的標籤。現在重看這些照片,才記得二〇一二年六月我曾經和母親回鄉一次。

那次由九龍的中港碼頭乘船到九洲港和母親和弟弟回鄉探親。如果記憶不壞,照片中和數個母親合照的親戚,都是姨表,多年不見,我是不很認識的,只是母親很興奮,因為畢竟多年不見後重聚。況且母親是他們唯一的長輩,所以對她很尊重,也很親切,令我們這一輩沒有一絲隔膜。從碼頭就有個表弟用私家車接了我們一行四人來到另外一個表姊位於海邊的鐵皮屋。這個簡陋的房子原來也是一個為附近居民提供簡單膳食的地方,我們就在那裡吃了一頓別有一番環境風味的午飯,就像回到小時候在木屋區生活的日子。飯後他們又送我們到故鄉一處山頭的大型露天觀音像參觀。可是下車時翻起狂風和下大雨,我們沒有逗留多久。母親家中一向供奉觀音,當然希望能參拜一下故鄉的觀音像,一賞心願。遇上風雨,當然很掃興,只得匆匆忙忙去來。我為母親和姨表在海邊拍下數張照片。現在看起來,在一片陰霾下,雖然大家沒有那種顯著的家族共通的樣貌特徵,但一家人的感覺還是很強烈的,不過姨表們比母親顯得更風霜滿臉。母親站在他們中間,那樣子的微微笑着,展露着跟那一張坐在靠背椅上的照片的同樣表情。那一次最後一站來到澳門,專程探望不少在澳門工作和生活的姨表。說起澳門,我年幼時的記憶是乘坐叫「大船」的輪船在晚上從香港中環出發,翌日清晨來到澳門。隱約記得船艙中電油的氣味,還有半睡半醒中跌跌撞撞上岸的情景。那時候外公住在澳門。母親為了探望外公才到來。多年以後,母親的有不少親戚還是住在澳門。照片庫中有另外一張是母親和表兄在某賭場內拍攝的照片。賭場紛紛落成,多得不可勝數。年輕時我只知道有葡京和「賊船」。我是個害怕輸錢的人,十八歲進大學前的暑假,遊澳門跟母親入過葡京,第一次玩角子老虎機,偶然給我贏得許多代幣。接着想乘勝追擊,再玩了數次,運氣不再,母親叫我就此罷休。

我一直不肯定母親曾經來澳洲旅行的日子。現在在這些照片中,就發現原來是二〇一五年一月。那次大弟夫婦和母親前來,會合也是在悉尼的小弟一家,遊玩了好幾個地方,包括藍山的小鎮Leura和Janolan Caves、經過悉尼西南的小鎮Picton、南部高原的Bowral和Berrima、新州另一南部城市Wollongong 以南的海邊小鎮Kiama、最後來訪南天寺。總括來說,這個旅程向西走,南下,再向東走,向北返家,環繞了悉尼大外圍一週。最後一站的南天寺,位於悉尼以南的大城市Wollongong外,差不多是我帶海外親友必到的遊覽勝地之一。這星期二我們趁州政府向火車乘客提供免費乘車服務,老遠來到南天寺,在光影之間隱約覺得母親曾經來過,但不敢肯定。在照片庫再看看,原來母親曾經在此處的荷花池旁拍攝了一張照片。年紀愈大,往日記憶逐漸衰退,大事尚好,小事彷彿若有若無,幸好有照片上的日期記錄,才不致於弄錯先後。前些日子打電話回家,接聽電話的只有傭人阿May。母親對往事的記憶已經隨時光完全流逝,腦袋裡只記得有兩個住在澳洲的兒子,也差點認不出盡心負責照顧她、每天探望她的大弟夫婦,此際眼前的至親的人只有May。

這次遊南天寺,乘火車在Unanderra站下車,打算徒步先前往北面的南天大學(Nam Tien Institute),然後步過跨越高速公路的天橋回南天寺大悲殿那端。南天大學於二〇一五年對外開放。可是短短一橋之隔,特意從大殿渡來這端的人只有三三兩兩。那天在大學的食堂內點了午餐坐下,正欲再四周看看。不料大弟打電話來,告訴我母親已經離開人世。霎時間腦海一片空白,來不及如何回應。只是匆匆致電小弟讓他知道。母親生於一九三二年,卒於二〇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食堂外面陽光燦爛,走到寺後的山坡上,原來那處我從未到過,有數株綠樹,襯托在藍天白雲之間。外面的世界紛紛擾擾,此處卻如斯安靜和美麗。死生有命,慶幸有了這些影碼照片,留住了母親永恆的微笑。


標題照片:南天寺後山坡上的數株綠樹。拍攝於二〇二二年十一月,使用徠卡相機,24-70mm變焦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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