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

這次回到香港,幫朋友尋書,在書店看到溥儀寫的《我的前半生》,當眼的放在一眾新書旁邊。

半生緣
天橋下望屯門的公路

這次回到香港,幫朋友尋書,在書店看到溥儀寫的《我的前半生》,當眼的放在一眾新書旁邊。這個封面放了一幅溥儀的側身人像照,有點陌生,又有點好奇,勾起了我一頁塵封的回憶。中學時我讀過《我的前半生》的某些篇章,讀得很粗疏,沒有留下什麼印象,但說這本現在屬於新書,我未必完全同意。那時候的《我的前半生》,簡單的素色封面只有「我的前半生」幾隻大字,是根據溥儀在撫順戰犯管理所寫的「反省筆記」出版的,內文文字直排,一般叫作「灰皮本」,相信就是我看過的那個初版。商務新版是繁體中文,內文倒變成了橫排。我隨便翻閲幾頁新版,細看了簡介,知道這個版本經過幾個專家的修訂,然後定稿出版,依舊叫做「我的前半生」,可能是尊重原版的意思,況且溥儀已經於一九六七去世,應該沒有寫下「後半生」。如果「我的前半生」這個書名能夠引起大家對這位末代皇帝的記憶,加上一個新封面包裝,還算是一個不太差的宣傳手法。正如有人用溥儀這個名字,開設一間高端眼鏡店,後來生意滔滔。我們以為它有一段歷史,原來只是給聰明的商人拈來做生意,根本與溥儀自己無關。

新版《我的前半生》

一般來說,名字應該沒有專利,所以不構成什麼侵害版權問題。即使一個社區之中,出現數個也是同姓同名的人,應該也不算是個巧合,大家知道洋人的名字的選擇本來就不多。在澳洲為新出生的嬰兒取名字,必須跟隨某些規定。各州法例有些不同,大家可以在上網查詢有關內容,自然一清二楚。一般情況下,大概合乎以下條件就可以:不淫穢或不具冒犯性,也須沒有爭議性和有悖於公眾利益。澳洲人除家族姓氏外,名字一般由兩個字組成:First Name 和 Middle Name。如果再加插幾個單字,可能屬於過長。但搞個像John is the best之類的「創意」名字,即使僥倖獲得批准,你的兒子John可能從此添上不少煩惱。一些顯然過於威猛的名字:例如國家元首級的總統(President )、總理(Prime Minister)、陛下(Majesty )、King 和 Queen,軍銜例如Colonel和Commander、律政部門的 Judge 和 Justice 等等,皆是被禁之列,原因顯而易見。起個全能的上帝或真神(God)的名,表示你不懂敬畏,亦有冒犯之嫌,當然萬萬不能。但想到一個來自海外的移民,父母給他起了與別不同的名字,有身份證明作憑據,毫無開玩笑的成分,是否需要寬容地對待?至於特別長的姓名,一樣可視有悖公眾利益。根據吉尼斯世界紀錄(Guinness World Records)網站上的資料,一個已於一九九七年逝世居住於費城的美國人,名字長達747個英文字母。資料經已核實,無花無假。所以名字背後,一定有個故事,包括了父母的寄望,也有文化的烙印。我曾經遇過只有一個英文單字的學生。即是說,這單字既是姓,也是名。原來他在太平洋島嶼出生,可能族群中共用一姓,族人間只須互相喚名就足夠了。入學註冊時,校方得到他的同意,把名字只輸入First Name的一欄,漏空不填上姓氏,看來是個好辦法。我們通常以為每個人一定有姓氏和名字,寫電腦程式的人可能也沒有遇上這樣的事情,所以沒有特別處理。後來負責系統的同事多花點腦筋,更改程式,便容易解決了。說起來,澳洲有一陣子,興起認祖歸宗的熱潮,不少人透過DNA核對祖籍研究公司的檔案,查究父母或先輩是否來自英國或歐洲大陸。這間提供這類服務的公司,在電視台上大賣廣告,非常吸引。不過自己的隱密的身份密碼輕易給了一間私人公司,讓它收集了這麼多人的資料,即使有所謂使用條款限制,我還是覺得很不可靠。

我與《我的前半生》扯上一段因緣的是因為中學的世界歷史科老師。聽說他來自加拿大,那是後來才知道的事情。這位蓄着鬍子的老師馬爾比先生,回想起來,不由你不信,面相像極俄國的列寧,教歴史自然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說服力。馬爾比是他的姓氏,究竟名字是什麼,竟然想不起。一般只是用英文喚他的姓氏馬爾比,尊稱為老師,從來沒有問過他的名字。但按澳洲本地習慣,朋友同事之間,只呼喚名,即使面對系主任,也是如此,的確十分之casual 。叫某某教授、某某先生女士,通常帶點玩笑性質,大家嘻嘻哈哈,絕對不認真。不過學生稱呼老師,還是正式叫某某教授較為妥當,人家受落,打通了隔膜,起碼沒有不敬之意。但大學講師叫學生用名稱呼,表示與學生融洽相處,也有可取之處。不少海外學生更識做,不論你學位銜頭如何,一律尊稱為 Professor ,即使我這個職位級別,也偶然受惠,令人頃刻飄飄然,工作熱誠受到鼓勵,是拜無形吹捧之術所賜,要不得。馬爾比先生上課,首先在黑板上方由左至右寫上該課重點。英文字體秀麗得像書法,到尾用勁一勾,同學哄堂大笑。不過隨即笑不起來,因為馬爾比先生隨即發問,同學要迅速回答,發問完畢,才入正題。我後來當上中學老師,那時候修讀世史科的學生越來越少。但當年選修世史科,只覺趣味盎然,尤其記得馬爾比先生講授俄國史,說到沙皇身邊的東正教僧人拉斯普京(Grigori Rasputin),藉著得到皇室信任,把弄朝政,引起公憤,因此給尤蘇波夫親王和其他人聯手剌殺身亡。想不到馬爾比先生是說故事的高手,把暗殺的過程說得繪形繒聲,還加入了不少野史部分,只能說精彩萬分。那時候一部改編拉斯普京的電影在戲院公映,中譯《魔僧》,竟然如斯巧合。

有一天馬爾比先生叫我到教師休息室,交給我《我的前半生》,叫我把其中數頁翻譯為英文。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本書。那年代還沒有複印機複印數頁這回事,翻譯好了,馬上把書和手寫的譯稿交還給他。至於是否譯得達意,不敢想像,也不敢問。畢業時流行寫紀念冊,請馬爾比先生在冊上寫幾句。把他的留言譯為中文,是這樣的:當我看到溥儀這本書的時候,自然會想起你。紀念冊如今不在身邊,但他這幾句一直存留在腦海。我的最深印象是他在學校步行籌款時,倚在半山草地上悠然抽一口煙的姿勢。一個同學把這個永恆的一刻紀錄下來,成大家瘋狂索取的一張照片。

馬爾比先生後來離開了學校,從同學得知他進了課程教展處,近況如何,不得而知。論年紀,相信應該早退休了,不知道是否回到老家,過着幸福的生活。成為他的學生,是緣份。可是我沒有在大學修讀歷史,也沒有讀完《我的前半生》。若果人生是部大書,我已經過了比半生還多的歲月,感謝上蒼保佑,讓我悠悠前行,繼續翻閲那未知的將來。


標題照片:天橋下望屯門的公路。拍攝於二〇二三年四月,使用徠卡相機,20-60mm變焦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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